姚雪垠 齐文革小说《四月交响曲》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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默认卷(ZC) 母子篇


北上快车离开汉口大智门车站的时候,我的对面的座位上忽然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叹息,跟着有一个小女孩子的影子出现在我的左手旁边。把眼光离开报纸,我打量着这个出现在我身旁的女孩子和她的亲属们,想从她们身上发现出一点什么来打发走孤客长征的无聊。这女孩子不过四岁年纪,穿着一身宽大得不相称的黑衣服,没有袜子,两个大脚趾头露出在破鞋外边。她长得不很好看,有着顽皮的眼睛和脸蛋儿,手上脚上布满了干疥,从她的身上发散着硫磺和汗臭混合的气味。她用肮脏的手背拭着一双顽皮的泪眼,也不言语,也不抽咽。根据我的儿时经验,我明白这孩子有着倔强的性格。我是自来喜欢倔强,因此就对她发生了兴趣和同情。

那位在我对面发出过一声轻微的叹息的,她是一位苍白而清秀的中年妇人。她怀里抱着一个约摸三岁的男孩子,沉静的望着车窗外油绿的原野和江岸。当我伸手抚摸小女孩的蓬松的头顶并劝她坐在我的身边的时候,中年妇人向我微微的笑了笑,向小孩子使了个眼色,要她听从我的吩咐。这眼色使我想起来妻子,妻子也有这同样明媚而温柔的眼色。

小女孩一点也不肯接受别人的劝导,倔强的站立着不肯坐下。一个生着大手大脚的女孩子,大约有十三四岁的样子,靠在中年妇人的一边,向小女孩表示厌恶的瞪了一眼。另外两个男孩子:大的有十岁左右,长得非常松懈,他的眼神,肌肉,体态,无处不是松懈的病弱的;第二个有八九岁,是一个胆小而平庸的孩子,他的面孔是苍白的,像一个苍白的老年人,他们对小女孩子漠不关心的偶然瞟一眼,有时甚至讥讽的撇一下嘴唇。中年妇人显然是最爱她的顶小的男孩子,她一直把他抱在怀里不肯放手,这孩子有一双黑渌渌的大眼睛,粗浓的眉毛,丰满的紫黑的脸孔,紧凑的小身体。他使我不由的想起来我自己的小孩子,他们也有这同样的眼睛和同样的神气。

我猜想这是一个怎样的家庭。起初,我疑心那个淘气的女孩子是这位中年妇人所买的小丫头,因为不论从衣服上,相貌上,神气上,情味上,都可以看出来她同另外的四个不像一伙的孩子。中年妇人和这一群孩子都生有干疥,而且全都穿着破旧的衣裳,这使我猜想她们是一个背时的商人家庭,如今被生活的黑手从武汉推出来,携带着两下破旧的行李卷,一只装零碎东西的小网筐,回向原野上的故乡去。这样的猜想使我对他们发生了深厚的同情,把那个肮脏的淘气的女孩子揽到我的怀里来。小女孩子慢慢的同我厮热起来,慢慢的活泼起来了。她敢大胆的把身子仰靠在我的大腿上,龌龊的鞋底子蹬在我的座位上,一种温暖的感觉熨平了我的寂寞的旅人的心。

“这孩子顽皮到底了,”中年妇人向我露出感激的微笑说,“刚才不叫她到车门口玩,她就闹起阵来……”

突然,一个小孩子从车门口一个逃难的老婆婆的怀中大声的唤着“妈呀,妈呀”哭叫起来,声音非常的凄惨,使全车厢的乘客都不由的不皱着眉头向门口望去,连靠在我大腿上的小女孩也惨然的站起身来,噙着指头,向车门口注视着烦恼的眼色。

那个老婆婆低着花白的脑袋,默默的落着眼泪,她分明是那个小孩子的祖母或外祖母,但如今她和那个小孩子恐怕是仅存的亲人了。我不由的想象着一旦同妻在战斗中牺牲掉,那位老婆婆正是我的岳母,哭着的孩子是我的爱女海燕,一种凄楚的感觉使我几乎要哽咽起来。

对面的中年妇人又发出一声轻微的叹息。那个顶小的男孩子从她的怀里跳下来,瞪着大眼睛,装出来一只老鹰的姿势在我身边的女孩子头上抓了一把,两个孩子就抱在一起玩了起来。好久以前我就奇怪那位母亲为什么总是用一只左手抱着怀里的孩子,右手总是一动不动的放在膝上,而且右手指头有点微显弯曲和浮肿,不像左手那样美丽,现在我才看见那是一只苍白的,残废的手。

我为要研究这只手,就开始和这位中年妇人说起话来。第一句我问那五个孩子,有几个是她自己的,她的眼睛突然红润了,回答道:

“这都是我自己的孩子,第六个上月死掉了。”

她拿起来她那只苍白的,残废的手,指点着手上的伤痕,告诉我一段凄惨的故事。

她们是广东人,她的丈夫在安徽滁县的一个军事机关作事情,因此她和孩子们都在滁县居住。南京沦陷以后,她的丈夫到河南去了。日军到了滁县以后,她带着六个孩子跟随着一群难民往安庆逃跑。是黄昏时候,细雨落着。她们忍着饿,忍着冷,不管疲困,不管雨淋,在初春的原野上没命的向前走着。她背着行李,抱着婴儿,四岁的小女孩子拉着她的衣角。两个较大的男孩子换替着背负着他们的小弟弟,较大的女孩子背着她们的包裹。她们刚爬上了一座土岗,突然从路边的村子里发出来一声生硬的命令:

“喂,停住!”

大路离开村子还有半里路程,她们看见有几个穿黄呢制服的敌人大踏步的向她们走来。她失神的停了一下脚步,茫然的看着同伴们奔下土岗,忽然从糊涂中醒悟过来,她带着一群孩子拼命的向同伴们追去,正在这时候,敌人的枪声响了……

枪弹穿过她的手背,又穿透了婴儿的胸腔。她尖叫一声倒了下去,婴儿的死尸紧压在她的胸脯上。敌人托着枪跑了过来,看见她的胸前满是鲜血,以为她是被打死了,便在她的身上踢了一脚又走开了。

“五个小孩子围绕着我的尸首,”她含着两泡眼泪说,“孩子们骇得一声也不敢哭。”

于是她又拿起那一只苍白的,残废的手,补上一句道:

“这只手整整治了两三个月,一点也不管用了。”

这故事使我的肌肉禁不住发生了一阵强烈的痉挛,我的手指头索索的打着微颤,我没有往下询问,望着那只残废的手背沉默起来,在愤激与同情的无言中,我想起来妻子在两日前又添了一个小孩子,又忽然想到妻的娇小的手背和眼泪,我的心被不幸的联想弄得刺疼了。一种什么东西雍塞着我的喉头,觉得非常难受,于是我愤愤的把它吐出来:

“他妈的!……”

那个四岁的女孩子和那个顶小的男孩子,他们偎依在我的膝前。当我们停止说话的时候,出我意料之外的,他们用发音不清的稚声唱起来救亡的歌曲: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里有森林煤矿……

我静静的,怀着无限感慨与兴奋听他们把这首歌曲唱完。像这样小的孩子唱这样的歌曲,还是我第一次看见。我像攫夺一件心爱的物品似的,把那位顶小的男孩子抱起来放在膝头上,让他的鬓角紧贴着我的心口,我问他。

“你怕日本兵不怕?”

他的头离开了我的心口,睁大了一双虎灵灵的圆眼睛,晃一晃肥小的脑袋:“不怕。”

母亲的脸上绽出来骄傲的微笑,安祥的告诉我说:

“这孩子胆大极了。我们走在路上,红枪会逮住两个日本兵去砍头,俺们都不敢去看,就他自己跑去看,他今年刚满三岁。”

这刚满三岁的未来小战士,忽然从我的怀里跳了出去,用小手向空中一砍:“喳!”

周围的人全笑了。小孩子害羞似的钻进母亲的怀里。母亲拿起来那只被敌人的枪弹打穿的残废的手放在他的小小的肩头上,微笑着望着车窗外无边的绿色原野。

原野上跳动着春雨后的特别明媚的阳光。

一九三八年六月

(原载一九三八年六月十八日汉口《大公报》) 点击进入整本阅读《四月交响曲(书号:114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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