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芽子,六十七《新概念作文一等奖获得者名家推选本.散文卷》在线全文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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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午后 作者:段立文


我十四五岁的时候,每逢暑假,都要回我奶奶家里住。

那里远离市区,被庄稼地和池塘包围着,青褐色的、扑满灼热灰尘的柏油路把田地和池塘分成好几个部分,在天上看着像是五颜六色的棋盘。我和我的堂妹整天混在一起,到处跑着去玩,在各种肮脏的地方在身上滚出一层泥土。

我的堂妹,大家都叫她苍蝇蛋。对,很恶心的名字,也不知道是哪个长辈喝醉之后一时兴起叫出来的。这个名字,认真地感受一下,会发现它是比较男性化的。人随其名,我的堂妹就是一个假小子式的人物。那时候她大概有十二三岁吧,却比我还高一点,四肢瘦而有力,像只猴子,脸颊整日黑不溜秋的,把灰抹干净后挺美的也说不定,剪着短发,短得甚至没有过耳,两只耳朵像卷心菜似的,耳轮上满是冻疮,如同被太阳烧熟了的月球表面。她懂得各种住在郊区的小孩应该懂得的东西,爬树、游泳、摸鱼、捉各种各样的小虫子。她又十分心狠手辣,在我眼中简直像个野蛮人似的,她可以毫不犹豫地把竹签插进蚱蜢的身体,从脑袋插进去,再从屁股那儿出来,然后把它放在火上烤,熟了之后再毫不犹豫地吃下去,吃的样子简直像是在吟什么“此蜢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尝”。她还喜欢用竹竿打狗,先打得狗不敢再叫转身逃跑,再追着狠打它夹在屁股缝里的尾巴,直打得这条狗以后见到她就怕。她最喜欢的,是踩蜗牛。待蜗牛感到人影而将身子缩进去之后,一脚一个,喀啦一声,地上就多出一幅肮脏的烟花。她的塑料凉鞋底常常沾满了蜗牛的碎壳和汁液,走在路上简直可以听到某种混合着泥土的粘腻的声音。她经常突然对着我抬起脚,用那些恶心的东西来吓我,追着我到处跑,自不必说。

正是因为这些,我奶奶时常骂堂妹,兴之所至还会拿铁锹揍她一顿。而我呢,因为是从城里来,算是客人,又不会惹什么事,反而更受到奶奶的宠爱,相比较而言,对奶奶来说,我倒更像是个女孩子,苍蝇蛋却是个调皮捣蛋的男孩了。因此,一有什么事,我就去找奶奶告状,在我们面前,奶奶最常说的话也就成了:“苍蝇蛋!你又捣鬼了?我说你还真是个苍蝇蛋呐!”“你怎么就不能学学你堂哥?你看人家天天多文静多懂事,再看看你!真亏了没把你送城里去,要不还得丢多大人呢!”堂妹是个及其要强的小孩,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去找奶奶诉苦,你们想想,一位老人家,自然是更希望自己的孙子孙女整天围着自己转,有什么难事就跟自己讲,找自己庇护,我呢,正好遂了她这个老年人常有的心理。故而在我奶奶那儿,苍蝇蛋愈发像是个男孩,我也愈发像是个女孩了。

我怎么能不像个女孩呢?在那些年月里,我留着长长的学生头,后面还有一条小辫子,我妈还带我去把头顶的一圈毛染成了肉桂色。我的头发又顺又直,只是天生的有一点泛黄。那时,我个子很矮,身子骨瘦弱,手只有同龄男孩的四分之三大,凉得像是长久放在背阴处的长石。在城里上学时,我常常受到比较健壮的男同学的笑话和欺负,反而在女生堆里混得比较好,那些调皮的男生来戏弄我时,常常是几个比较泼辣的女生护着我。现在,到了城市外的地方,虽然不怎么认识也不大想去认识其他的小孩子,但毕竟还有个堂妹。这个堂妹虽然为人颇为调皮,但毕竟还是护着我的,平日里除了开开玩笑也不怎么欺负我。这倒是很好的事情。我在奶奶家里因而过得很是痛快。

那天,吃过了饭,我正坐在院子里的凉席上,双掌合一,听着成吨的树叶轻微的飘落声,感到鸟儿在脸上投下的稍纵即逝的阴翳,空气中万般污秽与燥热之气都奈何我不得,我正要进入物我两忘天人合一的最高境界,堂妹来找我了。她并不管我在进行什么了不起的修行,一把推得我几乎撞到旁边的花圃里,扯着嗓子对我说:“走哇!出去玩去!”

我拍了拍身上的灰,才跟在她后面走出院子,向门前的小树林走去。

我至今也没有弄懂奶奶家那边是怎样一个布局。矮小的茂密的树林间隐藏着无数个鹰眼一般的小湖泊,庄稼地横七竖八地摊在大地上,宛如煎饼果子。小路像蛇一般蜿蜒延伸,可以深入到丛林的最深处,而在那最深处,说不定又是一片某位大叔开垦出的高粱地。有时,你走得累了,靠着一颗初生的榆树坐在地上,你浑然不觉的是,在背后不到二十米的地方,一个小池塘正以死鱼一般的眼睛偷窥着你。你感到毫无来由的浑身发毛,站起身向前走,你怎么也走不出这片小小的丛林。你被池塘的眼睛蛊惑了,只好在林子里转来转去,等待傍晚奶奶拖着铁锹来找你。

那天,我们例行公事般地到处踢踢踏踏,扰得丛林里的小动物们不得安生。我一如既往地寻找各种漂亮的小石头。这是我的癖好,收藏——或许那时还称不上收藏——收集漂亮的石头。我书桌的小抽屉已经被形形色色的石子儿塞满了,我却还在不知疲倦地搜寻着这些宝货。我偏爱小巧玲珑的,可以紧紧握在手心里的,通体洁白,坚硬而晶莹的,在地上摩擦也不会留下颜色的,没有任何人的气息的,这是我最心仪的石子儿,想来我长大之后对女人都没有这等着迷过。我不愿意给别人看我的这些宝贝,或许是因为不好意思——这么大了居然还玩这些小破烂,更或许是因为一种隐秘的心理因素:这些石子儿,给别人看了,就没有它原本的价值了。长大之后,我读了一些有关心理学的书,知道了心理学大师荣格小时候曾经找到一块鹅卵石,把它的一半涂成红色,然后放进自己做的小木盒里,藏在阁楼上。他想的是:“无论我遇到什么事,我总还有这么一块鹅卵石,别人不知道它是什么颜色的,别人永远也不知道,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现在想来,小时的我大概也是这样一种心理,只不过表现得更朴素些罢了。

那天很热,非常热,知了的声音像是铺天盖地一般,混合着太阳的光浪一起卷来,直把每个人都砸得昏昏沉沉,只想睡觉。我们走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身上的衣衫早就被汗湿透了,感到腿已经不再属于自己,只是以大腿根为轴心不由自主地甩来甩去,胳膊也是一样。这种天气里出来玩,简直就是找罪受。我们俩脑子里都是这个想法,但谁也没有说出来。我们就在这样的状态下四处游荡,因为意识有些不清醒,反而走了比平时多的路。

过了不知多长的时间,我也不怎么意识到自己到了哪儿,反正是在一棵树的树荫下,我们坐了下来。苍蝇蛋开始在地上的枯枝败叶中找蚱蜢。虽然被热得头晕眼花,捉几只蚱蜢对她来说毕竟还是易如反掌的事。不一会儿她就捉到了十三只,都放进她的小瓶子里。那是我奶奶种地用的农药瓶子,被她翻出来装各种自己捕捉到的小动物。一如既往地,她拿出随身携带的打火机,找一个空旷地升起了火,撇了几根小树枝,异常精细地串进四只蚱蜢的肚子,接着就在火上烤起来。我离得远远的,然而火苗还是熏得我口干舌燥。真不知道苍蝇蛋是怎么忍受得了的。过了一会儿,蚱蜢眼看着要烤焦了,她拿起来一口撸掉一个,嚼几口就咽了下去。今天品味的时间不够长,令我大为惊讶。不一会儿,她已经如法炮制到第四只了,结果,不知为什么,她脸上的神情渐渐地变化着,不是平时的享受,倒像是十分厌恶似的,把蚱蜢塞进嘴里,缓缓地嚼了一会儿,居然吐了出来,蚱蜢的碎屑被吐进火焰里,烧了个干净。她还想吐,垂着头呕了几声,却怎么也吐不出已经吃进去的那三只。她苦着脸抬起头,死了爸爸一般地对我说:“真他娘的难吃,今天的蚱蜢都是臭的!”我不由得笑了起来,她瞪着我叫道:“笑什么,你!劁驴!”我并不知道所谓“劁驴”是怎样一种东西,准确地说,我连驴这种东西都没见过。她呢,大概见过驴,但“劁”是什么意思,估计也是模模糊糊的不清楚,只是平时听奶奶拿这个骂人,就学来用在我身上。

然而还剩下九只蚱蜢。瞧苍蝇蛋的样子,就是杀了她也不肯再吃的,而我又是从来不吃这些玩意,怎么办呢?看来今日要出现世上第一只从我堂妹手下逃得性命的蚱蜢了。我是这样想的。然而苍蝇蛋看着那个小瓶子,却找了一根粗树枝,掘起土来。她对我说道:“咱们来玩埋人,怎么样?”我一时愣住了,脑子转得不够快,一时不知道她要干嘛。把我埋了?那大概不会是活埋吧,该是露出头在地上,装个样子吧。可惜身上的衣服又要脏了,土里肯定还有许多虫子,这倒是怎么办呢?

然而苍蝇蛋挖出来的那个坑,我是绝对躺不进去的,别说是我,就是初生的小婴儿大概也放不下。苍蝇蛋这是要干嘛,我反正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头也不回地朝我伸出手来:“把我的瓶子给我。”我明白过来了。

“这……太残忍了吧?”

“残忍?”苍蝇蛋刚把坑挖好,转头看着我:“残忍是什么意思?”

我瞪大了眼睛望着她:“你不知道残忍是什么意思?”

“没听说过,是怎么写的?”苍蝇蛋并不识字,更不会写字,她的这种行为,如今说来,便是正宗的装逼了。我鉴赏宝石一般对着她的眼睛盯了半天,才确定她不是在开玩笑,这才叹了口气,把那个半透明的棕色瓶子递给了她。

她小心翼翼地把蚱蜢倒进了坑里。那些蚱蜢现在已经被闷得半死不活,几乎已经进入了弥留期,只有大腿还不时神经质地弹一下。我眼睁睁地看着她用手拢过一只拼死想逃出生天的蚱蜢,拔掉了它的大腿,再扔进坑里。她一边注意着不让蚱蜢跳出来,一边用掌廓朝坑里扒灰。我感到有些晕眩,似乎蚱蜢也会叫,它们在我耳朵边发疯一般地哀叫着,就像是飞机机翼摩擦空气的声音,尖厉得可怕。眼见这个坑正在一步步成为蚱蜢们的修罗场,却又要听着苍蝇蛋的数落:“我说你啊,也算是个男子汉,怎么遇到什么事都婆婆妈妈的,比梨花(她的小姐妹)还胆儿小,你这个死样子,要是没有我这么一个妹子啊,早被其他男的给欺负死了……”她一边填坑一边说道,口气简直就跟我奶奶数落她时一样。

不一会儿,那个小坑就被填上了,看起来跟周围没有任何区别。我不禁想象着在并不很深的下面,蚱蜢们九只挤在一起,被泥土压着不见天日,眼睛里该是怎样的一种景象,它们应该还不知道是谁把自己推入这步田地,甚至连恨的念头都没有。蚱蜢有血吗?大概是有的,我恍恍惚惚地看到那一小块地渐渐地变成了青色,青豆的那种颜色。

“走啊,还呆坐着干嘛?蠢驴!”

我有些充耳不闻的意思,然而还是摇摇晃晃地站起来,我抬头望了一会儿被树枝和树叶割碎的天空,漏下来的阳光像钻石一般耀眼。此时的我看起来大概有些痴呆,神游物外的样子,摇摇晃晃地跟着苍蝇蛋往前走,过了一会儿,苍蝇蛋跟我说她要尿尿,让我呆着别乱走,就去找地方尿了——她虽然性格比男生还豪放,但男女有别这一点,毕竟还是有些懂得的。

我糊里糊涂地答应了,等到苍蝇蛋走进密密的小树丛中时,我开始往回走,直走到刚刚生火的地方。我趴在地上四处寻找,终于找到了苍蝇蛋埋蚱蜢的那个小坑。那小坑现在仍是泛着青幽的光。我本想扒开,后来想了想,还是放弃了。我拾了一根别人扔掉的雪糕棍,插在那个万蜢坑上,默默地注视了一会儿才返身回去。走了几步又走回来,在那根棍子前拜了拜,磕了几个头,这才回去。

而苍蝇蛋已经尿好回来了,在原地四处张望。看到我,她白了一眼:“找死啊你!”

她又告诉我,刚刚她找地方去尿尿时,看见一个小池塘,我们可以去那里洗个澡,解一下暑。她领着我左拐右绕,等登上一个小丘,那池塘就在眼前蓝晶晶地展开了,像天鹅的翅膀一般。我自然高兴得不得了——走了那么久,总算有个可以解暑的地方了。我考虑了一会儿,才告诉她:“我在这头洗,你去那头,咱们谁也不偷看谁,谁也不偷用谁的水。”她答应了,就绕了一圈走到池塘对面。

我背对着她脱下衣服,正准备下水,她突然又跑了回来。我几乎被吓死,赶紧捂住身子,质问她有何贵干。她说:“谁要看你这斤巴儿猴一样的身子……我刚刚在那边看到一男一女搞对象的!你快穿上衣服,咱俩一起去看看啊。”

小孩子听到有人搞对象,简直比见到外星人还惊奇。我穿上衣服,系好裤腰带,就随着堂妹,迅速而又悄悄地靠近那一对传说中在树林子里搞对象的小情侣。

苍蝇蛋也不知道那是谁,我就更别提了。一对年轻男女,顶多比我们大五六岁,女的坐在池塘边草地上,男的躺在她大腿上。我看着,略微有些发抖,男人的手在姑娘的胸前游离着,像是一只并无实体的白手套似的。我的两腮随着他的手的每一次停滞而剧烈颤抖。我本来要躲在一棵树后,苍蝇蛋却似乎嫌看得不够清楚,拉着我超前走。我像鬼迷心窍一般,随着她的生拉硬拽,一步步朝那对男女挪去。那姑娘早就看见了我。她朝我笑了笑,说:“是谁家的小弟小妹呀?”我们霎那间就已经到了她面前。她穿着一条红裙子。鲜红色的。

我的大脑此刻反而冷静了下来,就是那种一片空白的冷静。堂妹仿佛回答了什么,我并没有听见,反正肯定是一些乱七八糟的蠢话。我盯着地上,看到有一只蚂蚁颠簸着爬到她鲜红的裙子里面了。我突然像噩梦初醒一般,拉起堂妹就跑。本来我是绝对没有这种力气的,堂妹的力气比我大得多,而此刻,我却感到挂在胳膊上的堂妹轻的像一团破棉絮,她若是不愿意走而留在那姑娘面前,我大可以而且肯定当时就掐死她。

我一直跑到恢复清醒才停下来。因为我一清醒就明白过来:我是绝对没有拉着苍蝇蛋跑的力气的。这样一来,胳膊上吊着的堂妹立时重成一头亚洲象,我简直一时半刻也拖不动她了。于是我停下来,然而却没刹住闸,朝前扑了出去,脸和手都擦破了。

我回过头来,看到苍蝇蛋已经站了起来,脸上的表情既阴险又奸诈,古里古怪,难以明说。她把我拉起来,帮我拍落身上的尘灰,托起我的头对我说道:“怎么?觉得人家姑娘漂亮?爱上人家了?我告诉你,以前老是你告我状,今天可让我逮着你了。”

小孩子懂得什么爱呢?胡扯八道罢了。说得像个小大人一样,不,简直像个卫道士,实际心里对这个词可谓是心向往之。我当时听了这话,自然就急了。我还从没挨过打呢,别说是打,连骂也没被长辈骂过一句,只有这个堂妹,整天“劁驴”“蠢驴”地叫我,但毕竟也是不懂,还带着九分开玩笑的意思,然而这种事要是叫大人知道,可就坏事了!真的坏事了!至于是怎样坏事,我并不知道,堂妹大概也不知道,只是在心里隐隐约约地感到是一件十分了不得的事情。

我苦苦地哀求她,就差没给她跪下了,折腾了半天她还是那副神气:阴险的,狡诈的,又似乎透露着一点平日从未见过的神色。她说:“不给奶奶讲也行。我先问你个事。你觉得那个女的漂亮吗?”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样一件事。我嗫嚅了半天,说道:“还行吧。”这倒是实话,那姑娘长相虽然并不丑,但其实也算不上特别漂亮,只能说是清秀干净。然而她给带来我的那种雷亟般的感觉,我这辈子也没有经历过第二次。

“还行?好,那我问你,你听好了啊,我有她漂亮吗?不对。你觉得我长大后会像她那样漂亮吗?”

我愣住了。我本来想直接回一句你再长八十年也不会有她漂亮,却一时不敢说出来,只怕激怒了她,把这事告诉了奶奶且不说,干脆直接把我揍一顿,那就真的大事不好了。可是,慢慢地,我在她脸上看到了以往从没有过的东西,那是一种渴望,一种期待,一种未开发的魅力。她在渴望什么?期待什么?那时的我并不懂,即便是现在的我也没有完全搞懂,敢问这世上到底有谁真的懂了呢?

我被这神秘的神情迷住了,简直要立时说出:“你也挺好看的,将来肯定也能长到那么漂亮。”然而我却一点点地感到了自己也在发生着变化。这时知了像是把嗓子都吼破了,开始声嘶力竭起来,满树林旋转着铺盖着破锣一般的聒噪声。刚刚在池塘那儿我并没有洗成澡,再加上这一路狂奔,更感到热得几乎要死去。我隔着衬衫挠了挠肚子,清楚地听见了磨刀一般的声音,汗水在干在身上,结成一层盐壳,把我周身的毛孔和感官全都塞住,我感到树林里回荡的都是五官与毛孔被窒息的呻吟声。

热。然而这热当中包含了一点特别的东西。我感到体内有一种远古矿藏一般的东西正一点点被开发着,一点点露出地面。这是冲撞性的、侵略性的东西,让我觉得自己的眼睛都快要泛红了。我盯着堂妹的胸部。她早熟得很,小小年纪胸部就已经有些隆起了。这胸部让我想起了刚刚那只手套一般洁白轻盈的手,又想起了在奶奶家无意看到的苍蝇蛋洗澡时的景象。这一切让我有些心慌意乱。我低下头,正好看到了她那双标志性的粉红色塑料凉鞋。这所有的酷热顿时就烟消云散了。我清醒过来,对她说道:“我这般笨,这些东西本来就是不懂的,咱们还是回家吧。”

那神色从堂妹脸上消失了,她轻轻地说了一句:“傻逼。”然后就一言不发地转身走了。

然而,这时我们才意识到我们在这个午后走了多远的距离。眼前尽是不熟悉的景象,我们完全摸不到回家的路。我开始慌了,然而堂妹还是面无表情地朝前走。她这个样子,我也只好跟在后面。若是平时,这种情况下,我恐怕早就要鼻子一酸涌出泪来了。然而今天不行,经过刚刚那么一会儿,我突然感到自己的一切软弱举动都不再像以前那样是合法的了,我不再被允许在女生面前哭。我仿佛传说中的铁浮图,朝前迈一步就再也回不去了。

我们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几乎已经认定了要等到傍晚由拖着铁锹的奶奶揍一顿之后领回家。我们坐倒在一棵树下,双脚疼得要命,起了泡,也不知是磨出来的还是烫出来的。我看着堂妹脱下凉鞋,暗自讶异着这凉鞋为什么会给我造成那么重的感受,一边看到了她的脚。她的脚倒是蛮小巧,脚趾修长,被太阳晒得留下了凉鞋的印子。我正出神,她突然碰了我一下:“看,那边有个小屋子。”

我顺着她手指一看,在差不多一百米远出确实有一间小屋子,红砖砌的,看起来甚是破败,爬满了牵牛花藤,屋子的一个檐角已经有些塌了,看起来像是一张被打得不成样子的脸。堂妹说道:“走,去那里面,外面真热死个人了。”

我却有些害怕。这房子破成这样,进去之后塌下来,可就大事不好了,那晚上奶奶别说是拖着铁锹,就是开着拖拉机来估计也找不到我们了。然而现在我是不应该怕的,在女生没有怕的情况下。我定了定心神,一脸镇定地跟着堂妹走了过去。

走到房子前我们才发现,这房子正面竟然连个窗户都没有,只有一扇大门紧闭着,铁锁油黑油黑的,铰链上锈迹斑斑,一根根的跟薯条似的。我反而放下了心,这样就不会进去了。然而堂妹还不死心——她一张就是这样的人,她绕到屋子侧面,对我招手说:“过来!这有个窗户,没玻璃,咱能从这儿爬进去。”

我慢吞吞地拖着身子走过去,看到确实如她所说,蒙着一层灰的墙上镶着一个窗户,只不过离地太高,墙上又没有把手什么的,我们都爬不上去。堂妹说:“咱们去搬几块石头来垫脚。”

这时知了声越来越大,叫得人头昏脑胀。我慢吞吞地去附近挑了一块小一点的石头,费了不少劲才搬起来,想着这个天气居然要干这等苦工,简直让我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骂人的冲动。等我搬着石头走到窗下,那里已经垒着四块大青石了。堂妹看了一眼我的石头,说:“你这块小一点,正好垒到最上面。”

我们踩在我好不容易才搬来的石头上,终于能扒住看到室内的景象了。我们突然同时发现,屋里居然还有人在。

这屋子里面和外部看起来一样肮脏破旧。整个屋子空空荡荡,只有一张靠着我们对面那面墙的床,还有一张桌子和一把椅子,看起来都蒙上了厚厚的灰尘。我们看到一个人躺在床上,面朝墙,头上蒙着一块红布一般的东西,动也不动,大概是睡着了。

我问堂妹:“他在睡觉吗?”

堂妹对着我,把一根手指竖起支在嘴上。

我于是转过头继续盯着那个人。他下面的那条腿屈着,上面的却伸得很直。我很纳闷他是如何在这么不舒服的姿态中睡着的。我又看到了他头上的那块红布,想起它和那个姑娘的裙子是一个颜色,莫非这是从那条裙子上撕下来的?蝉的叫声此刻更大了,嗡嗡的。

我隐隐地感到有些不舒服。哪里不舒服呢?我并不能清楚地知道,只是感到在眼前的事情中,有某个很不对劲的地方。我抬起头疑惑地看着屋顶,是哪儿呢?

蝉声此刻快要发狂了。堂妹对我小声地说道:“我爬进去看看,你呆着别动,也别说话。”

她的脸因为满是灰尘,平日里是很黑的,此刻却有些苍白,愈发显得嘴唇红得像朵鲜花。我看了半天,突然意识到自己居然想要亲那嘴唇一口,立马转过了脸,点点头。

苍蝇蛋异常麻利地爬进窗户,她身材瘦削,这窗子正好够她进去,要是个身材高大一点的就不行了。她翻过去之后,猫一般轻巧地落在地上,让我禁不起佩服起来。我看着她一步步走进那个睡觉的人,样子像是要去偷他的枕头一般。她走到床头,低下头去,因为背对着我,我也看不清她在做什么,看样子像是在翻弄什么东西。她的动作想必异常轻柔,比刚刚落地时还轻柔,因为那个人居然没有任何察觉,那条屈着的腿一动也不动,嗡嗡嗡嗡,知了的声音越来越大,简直要震破人的耳膜了。我捂住耳朵,看着天空,天空已经有些暗下来了。然而热气却一点也没有消减,我感到自己像是一根裹满盐粒的香肠。我想着那个池塘边的姑娘,她此刻在哪儿呢?那个男的还躺在她大腿上吗?他的手、还?

我低下头才看见苍蝇蛋已经走了过来,一只手紧握着什么东西,脸上的表情很有些古怪,我正想问怎么了,突然想到她的嘱咐,就没开口,只是看着她。她睁大眼瞪着我,嘴唇蠕动了好几下,最终还是没发出声音,用唇语对我说道:“你过来吧。”

我费力地爬上窗台,小心翼翼地侧过身子,从窗台上哧溜下去,最后没停住一下子掉了下去,摔得我脚底板生疼。我半蹲在地上,好一会儿才抬起头,仰视着我堂妹的脸,那脸白得像是办丧事用的白纸。我进到屋子里,感到蝉声更大了,满屋子都是,嗡嗡嗡嗡嗡嗡,海涛一般席卷而来,我想起唐代不知哪位诗人作的诗,差点吟了出来:“过门无马迹,满室是蝉声”。我站起身来,指着她的拳头,用眼神询问了她。她就对着我慢慢地伸出拳头,再慢慢地打开来。我先看到了她手心被自己指甲掐出的痕迹,然后又看到一颗连着牙龈的破碎的牙齿。

她随即大声呕吐了出来。满地都是中午吃的豆角、鱼肉,当然,还有几只半消化的蚱蜢。

从那以后,我的堂妹就变成了一个很老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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