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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曲 问心


  话说道门四宗齐聚丹霞山,当真是好一番盛大景象。四宗的青年翘楚神采飞扬地站在本宗方位跃跃欲试,定要在这道门盛会一展所长,赢得个天下知晓的威名。原本就该如此。修道界中,他们这个资历辈分正是玄功初成、争强好胜的大好年华,有这样的锐气自在情理之中。

  只是话又说回来,天下万事皆有个尺度,锐气太多就成了坏事,这台上稍嫌过火的拼斗就预示着会无好会。美酒仙果用多了也是一样,——毕竟肠胃总是肉做的,道门修行固然是求一个超凡入圣,不过青峰仙长好像还未到那份境界。这会儿,台上热热闹闹,方才敞开肚皮、横征暴敛的青叶门掌门则丢人地悄悄溜出去,舒缓肠胃去了。

  暂不表那个上不得台面的家伙。只说这名动四方的四宗宗主。青简悄悄问过身边的小道士,在领受了一顿白眼和不耐烦后,总算得知四宗宗主的法名分别是道宗华阳真人、玄宗紫阳真人、术宗烈阳真人、法宗景阳真人。

  华阳真人一身杏黄道袍,面色红润若婴儿,白眉白发,很像那年画中的神仙。紫阳真人身着蓝色道袍,紫色脸膛,方面大耳,看起来十分气派。烈阳真人周身灰色道装,赤面赤眉,眼若铜铃,一副凶相。这最不气派的还得说景阳真人,怎么看都是个糟老头,身上偏偏是最不禁脏的月白袍服,结果弄得灰一块、白一块,就连那满是皱纹的老脸也不知粘了什么,好似刚刷过的粉墙,细瞧竟然还脏出了层次。

  “如此一比,我师父竟还气派多了。”青简的评价也不知是赞是贬,反正老道士不在,由得他编派。

  说来这道法大会倒没什么花哨的噱头,华阳真人先皮笑肉不笑地客气了几句,然后各派选出五个弟子开打。但见,场中比试的人气定神闲,出招有模有样,俨然已有宗师气度。倒是各宗的看客们不甘寂寞,既然无机会亲自上阵动手,这嘴总不肯闲着,好歹也要为本宗壮壮声势——

  “好本事!”

  “这招棒啊,不愧是我玄宗长一师兄的绝学‘火云掌’!”

  “哪及鲁鸣师兄的‘冰霜诀’厉害。”

  “冰霜诀?那可是娘们儿练的吧,堂堂七尺男儿就得用‘开山杵’。”

  “开山杵干吗?又不是让你采石料,我看你们术宗用九齿钉耙最好。”

  “你小子敢看不起术宗?等会儿咱们山下比划比划!”

  “怕你不成?”

  ……

  场外颇站了几位有心的武林好手,他们虽不入修道门槛,但借此难得时机一睹大宗派的高明道法,若能领悟一二,也足以在江湖上威风一把。

  青简本是接了道宗请帖的宾客,心境上却更像那些普通看热闹的江湖汉子。瞧瞧台上的青年弟子入道也才不多年头,却个个拥有几件法宝、会上三五种道法,实在看得他好生艳羡。

  几番较量下来,场中胜负渐趋明朗。道宗不愧是四宗之首,四男一女已然稳占上风,尤其是这二十名弟子中唯一的女子——“流波仙子”薛蓉,在五战之中只出一只左手,皓腕素手恰如穿花玉蝶,“云蔚心法”运行之下,更是全身隐隐笼着一层薄纱,端的是“轻云蔽月,流风回雪”。

  流波仙子本就清丽绝俗,再加上功力高妙,全场倒有大半的掌声给了她,青简自是最卖力的一个。道门中人寻一伴侣并非罕见,若是能有如此佳人相伴,也不枉此生了。

  薛蓉最后一轮的对手是法宗一个名唤思翼的年轻后生,白衣俊颜,身长玉立,气宇不凡。二人交手的五百招如同优雅对舞,男子矫若游龙,女子翩若惊鸿,实在是赏心悦目。二人都有一身好功夫,只是最终薛蓉仍技高一筹,虽以左手取胜,却不得不拿出“碧月星簪”。

  本来是挺好的事,坏就坏在那个肮脏的老道士景阳真人。

  “哼,孽徒,为了讨好那女娃竟然不顾师门声望,你那裂天弓呢?你既不想要了,为师收回来好了。”

  景阳真人当众怒斥徒弟,旁人也不好插嘴。流波仙子在一旁默默注视着思翼,神情中露着关切。

  思翼紧咬双唇,并不争辩,静静地跪在师父面前。那裂天弓威力无匹,出手无还,中者立毙,他怎舍得用在心爱的人身上。五年前金顶阁一面之缘,三年后百鸟坡对月长谈,此后数次巧逢偶遇,直至方才心有灵犀的交手,一切不需明言,只因有心,有情......

  一轮金色光环从面色铁青的景阳真人手中飞出,罩落于思翼头顶,令他浑身剧烈地颤抖,最初还咬牙挺着,无奈巨大的痛楚压倒了意志,最终无力地倒在青石地面上痛苦翻滚。

  青简不觉哑然,不就是收回一柄破弓吗?何必弄得这么大声势,难道还有什么酷刑不成,看那小子不像个软骨头啊?

  下一刻,他已然知晓——那裂天弓正是将思翼双臂的筋骨以秘法炼成,左臂为弓,右臂为箭。所谓的收回,便是要生生卸掉他双臂的筋骨。

  明艳的鲜血顷刻染红了月白道袍,刚才还生龙活虎的小伙子脸色已如死人一样惨白,一根白骨生生刺破皮肤透体而出,实在是森罗界的景象。

  “师叔,请……请您住手!”薛蓉实在是没法忍下去。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更何况那不是普通人,在她的心目中,那人在她心中早已不同。

  景阳真人面色竟无丝毫改变,嬉皮笑脸地盯着薛蓉。

  “师侄女,一身好功夫啊。怎么了,连我宗内处置逆徒也要插手?若不是他丢了我法宗的脸面,做师父的又怎会不疼自己的徒弟呢?师叔我身居其位,不可徇了私情。”

  “我……我认……”薛蓉正待说出“我认输行了吧,您放过他”。

  怎奈话未出口,一旁的华阳真人看似不经意间跨出一步走至薛蓉背后,右掌轻拍她的肩头,微笑道:“蓉儿不得无礼,干涉师叔处理宗内事务并非你的本分。”能让对手少一位有潜力的门徒,再令己方得胜一场,巩固道门领袖之位,怎么说都是求之不得的好事,怎能让这个小妮子乱讲。

  薛蓉但觉一阵冷流随那一掌融入体内,手足口舌竟似冻结一般,半句话也难讲出,一小步也休想移动。

  青简在旁瞧了好一会儿,将两个老道士的花花肠子看得一清二楚,不由得心中大怒。

  “两个老混球,来什么棒打鸳鸯吗?小爷偏不让你们得逞。”

  趁旁人只管关注场中一切,青简那瘦小的身形悄悄挤过两排道宗弟子,忽然间好似立足不稳一下撞在流波仙子身上,一道由自创“青简心法”凝成的道力悄悄送了过去。说实话,青简对那套古里古怪的功法成不成气候也毫无把握,死马权当活马医吧。既然老杂毛华阳暗自捣鬼,他青简也说不得只好依葫芦画瓢插上一杠子了。

  不晓得“青简心诀”是不是真的妙用无穷,薛蓉娇躯一震竟可动转自如。心急如焚之下,她也顾不得再和师尊商讨该不该救人,更来不及和那撞她的懒惫之徒计较无礼与否,一道青蓝色的寒芒从她一直隐于袖中的右手电射而出,怒啸的剑气恰似星河倒卷、飞瀑之冲,径直奔向仍在施术的景阳老道。这一含愤出手声势之浩大,锋芒之锐利,迫得一宗魁首也不得已退而避让。

  “好,好,好!”

  略显狼狈的景阳真人连说几个好字,可谁都听出来这存心找碴的邋遢道士根本连半点嘉许之意也无。假若真有什么可以叫好,也许是他终于可以找个由头和道宗翻脸了吧。

  景阳老道冷笑着瞧向一旁有些愣神的华阳真人,语气不阴不阳地缓缓说道:“你道宗任弟子对我法宗动手,华阳啊华阳,你教出来的好弟子,这份对尊长执之以礼的修为令贫道我大开眼界。今日要不你动手废了这丫头,要不然,嘿嘿,你便动手废了老道吧。”明知他这是撒泼要挟,可毕竟是薛蓉抢先向尊长动手。

  此刻,青简趁着没人注意,早就溜到人群后面端着一壶美酒滋巴滋巴地品起来。反正是帮了那对苦命鸳鸯一把,至于到底他们能不能逃脱此劫就不是他一个二十岁的“馒头派”小弟子能管得了的了。

  华阳真人此时心中亦是惊涛难平又有些大惑不解,——自己明明用“冰魂术”封住了薛蓉的六识,为什么会突然失效呢?最要命的还是景阳这狂徒,今日似早有预谋,现在给了他借口,不知是凶是吉。百年之前,他二人交过手,名义上说是切磋技艺、交流心得,天知道他们切磋得可是连本命金丹都打出来了。自己便是略占上风,也得在千招之后,实在是不易得很。难道他此次又有所恃,自信能扭转败局?更有玄宗紫阳和术宗烈阳两只老狐狸,还在一旁虎视眈眈,也想打我道宗领袖地位的主意啊。无论如何,场面上的东西总要过得去......

  虑及于此,华阳真人当下板起脸对退在一边的薛蓉怒斥道:“蓉儿,交出思翼师侄,景阳真人只是对门下弟子略施薄惩,算是小惩大戒,你怎能插手?快向你景阳师叔赔罪,他大人大量想必也不会和小辈一般见识吧,若是为此影响我两宗数百年的一脉亲情,实在是大罪过了。”

  这华阳真人也是老奸巨滑之人,几句话挤兑得景阳不好过于紧逼,只要薛蓉不再坚持一切大概会大事化小。

  他怎么也没想到平时一贯对自己言听计从的爱徒薛蓉此时扶着浴血昏迷的思翼,竟如铁了心一般,仰头朗声抗辩道:“师父,请恕弟子难以从命。我修道之人无不讲求上体天心,下存仁爱。景阳师叔那也算是小惩?恐怕齐武宗手下的慎刑司也不过如此吧。再说我道门比试较量并非因为彼此有什么深仇大恨,思翼师兄未用‘烈天弓’,弟子又何尝用了‘绝龙剑’呢?若说思翼师兄败给徒儿便该受罚,他那训导不力的师父怎能无过?更别说方才景阳师叔也在弟子的绝龙剑下避退一招,依此而论,大概他老人家也是堕法宗声望的罪人!”

  四下寂静无声,所有的旁观者均被这位大胆、镇定、聪慧,当然也是美丽的奇女子所震撼。在道门,不,应该说甚至在所有江湖门派中,长幼尊卑是不变伦常。师父之言,弟子怎能不遵?师父之命,弟子焉敢不从?

  眼前这个女子偏就不信这个邪,为了一个情字,为了一个礼字,她顶撞了师父,对法宗宗主也是自己的师叔出剑,这到底是怎样的胆识?

  一时间,各人有各人的判断,或褒或贬,不一而足。

  “啪,啪,啪”,三声清亮的掌声在此时格外引人注目。

  青简从一块大青石上一跃而下,嘴里叼着半个蜜桃,弄得汁水横流,污了前襟。他大步走入场中,笑着冲周围作了一圈揖,不紧不慢地自顾自说着大话:“我一个无名小卒今天在这道门盛会上可是长了不少见识,无能之人有之,无礼之人有之,无聊之人亦有之,然则最最令人大开眼界的是有几个身居高位的无耻之人。你们凭什么受着众人的礼拜,凭什么身为一派掌门?就凭着你们无耻!为了那不值一钱的虚名,徒弟可以不要,脸当然就更可以不要了。你们很喜欢折磨人吗?你们很喜欢高高在上地操纵别人的性命吗?你们修什么道?听闻武宗设了内卫,专门寻这种人供职,你等鼠辈何不脱下那身道皮,自去寻一个开心自在!”

  言罢,这个无惧无畏的小子冲着那边一对患难情侣轻轻一笑,换来的是两双充满赞许的眼神。一时间,这三个人看穿了,也悟道了,——也许和道门典籍中的凿凿言辞毫无关联,不过此刻他们终于获得了那冲破世俗与愚昧的勇气,明晓了什么才是自己真正的人生。

  原本濒于爆发的道、法两宗主之间的矛盾被这一搅和弄得失去了方向,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臭小子完全不将四宗宗主放在眼里,这是他们的矜持绝对无法容许的。

  华阳真人气得面色古怪,顶上金冠虚颤,起初是无奈苦笑,最终化为暴怒狂笑。

  “小子,你是那个什么青叶门的弟子吧?连你师父一起上好了。我道宗竟然请了你们两个妄为狂徒,用性命领悟一下什么是尊卑礼仪吧!”

  并不见这位道门的顶尖人物有什么动作,一枚青色的火焰当胸飘出,令人称奇的是它不仅没有丝毫热度,反似令周遭一切冻结了一般。青简一时觉得那火焰像是传说中死灵的瞳仁,每一跳均伴着奇异的节奏,使观者的心神难以自持。

  “小心,那是‘焚魂青焰’!”薛蓉识得那正是师尊的得意之作,同时也是连魂魄也将灰飞烟灭的绝杀。

  话音未落,焚魂青焰化为八枚,以八角方位围成圆环。忽然青简竟发觉身体已无法动弹,面前景阳真人手掐定身法诀一脸阴笑地瞧着他。

  两位道门宗主竟然联手对付一个半大孩子,这并非对手太过强大,而是出于难以压制的恨意,——亲手毁了他,否则心头之恨难消,这才是是两宗宗主几百年来首次这般心无二致的因由。

  八枚焚魂青焰绕环飞转,化成一道青色夺命圆环疾速飘向受制的青简。

  青简轻叹一声,心中暗道:“不想我一心避开祸端,偏偏生了一幅急脾气,总会莫名其妙地头脑一热扎进是非漩涡。也许……也许下辈子不会这么冲动了吧。不,没有下辈子了……”

  正当他已打算听天由命之时,一道青灰色身影从人群中闪出,拦在青简与火焰之间。

  来人却是那一直溜出去的青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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