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野玫瑰》杨峰 完整版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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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5)


火车开了几个小时,驶过绿色的田野,灰色的村庄,混浊的长江,终于在汽笛鸣起的声响中再度驶进了摩登的都市。

下雨了。

好在只是蒙蒙的小水滴在飘着。

上海北站的月台霎时挤满了人,身体两侧挂满零食的小贩,兜售报纸的小童,简直比南京还要拥挤,燕子和陆舟宇两个人被挤在后面,只能随着人流挪动,想走快点都无法。

周遥乐赖着自己脚疼,非要宋有正的搀扶,两个人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的道路左侧。陆舟宇和燕子跟在后面,陆舟宇知道这个自家表妹向来鬼灵,也不管不问,只是来往人群摩肩接踵,难免碰撞,陆舟宇小心地护着燕子,间或还会揽着燕子的肩头,这些动作让她们偶尔会有一些肢体接触。

而那个杨峰依旧独自走在最前面,拎着个箱子,步伐依旧快速,在人群之中穿梭,背影笔直板正。燕子猜想,也许有什么人在等他。

一出站,杨峰便开始左顾有望,很快,他找到了等他的人——想必那就是他们说的他妻子许怜雨。隔得有些远,燕子隐约看到那个女人穿着一件碎花长旗袍,头发在脑后绾成了矮矮的一丛发髻,整个人显得温柔娴静。

杨峰同他的妻子一同回过头,冲他们笑笑,燕子前面挡着人,她没有看到那个许怜雨,但望着纤细的她偎依在杨峰怀里的背影,燕子的脑海里突然浮现出《诗经》里的一句话。

“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如今用来形容那个许怜雨,想必也是恰如其分的。

余下的四人走到了相对空旷的路口。很快,他们的面前停了两辆黑色的汽车。一辆是宋公馆驶来的,一辆是陆公馆驶来的。里面都坐着穿制服的老司机,手上戴着白色的手套。他们分别冲宋有正和陆舟宇毕恭毕敬地叫了“少爷”。

周遥乐的两脚踮起,在宋有正的搀扶下上了汽车。燕子听见宋有正小心嗔怪周遥乐,让她下次别再穿不合脚的鞋子,不然最后受罪的只会是自己。周遥乐撒着娇答应了。

燕子看着他们,对周遥乐有些羡慕,但她知道自己学不来,现在的她还太拘谨。

宋有正同陆舟宇打了声招呼,便带着周遥乐离开了,他承诺说会送周遥乐回家,陆舟宇对他自然是放心的。

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陆舟宇问她,“姑娘,你要去哪里?”

出门前,燕子把姑妈家的地址写在了小纸片上,她掏出来,皱巴巴的纸上隐约显出端正的楷体字,“我要去老西门的中华路那里。”

陆舟宇了然于心,推开车门,绅士地邀请她进去,“那我送姑娘去吧,我家也住不远的,顺路的。”

燕子有所犹豫,她在考量着是否还要他帮忙,毕竟他已经帮了那么多。

“怎么,姑娘还怕我卖了你?”

他这么说,燕子反倒无法拒绝了。

“走吧,虽然老西门离北站也就十来里路,可上海的雨指不定什么时候下起来。”

思忖之后,她的手搭上了他的手,陆舟宇的手心不仅潮湿而温暖,还和父亲的一样宽厚。

汽车一路疾驰,这是燕子第一次来上海,但是她却无心观赏路旁风景,因为比第一次来上海更重要的体验,是第一次坐汽车。坐在汽车真皮的座椅上,她一动也不敢动,生怕把这精妙而神奇的机器给碰坏了。

不多会,黑色的汽车开到了一个弄堂口,停住了。

很明显,弄堂口太窄,汽车进不去。

陆舟宇指着门口的“中华路”路牌,“进去就是姑娘说的地方了。”

燕子下了车,站在路口,却逡巡不敢进。

“姑娘第一次来上海吧,”他揭示了她的窘迫,却并不自知,他直接伸出了另一根橄榄枝,“姑娘,你带着两个包袱不方便,我带你去找吧。”

既定的离别就这样被他的几句话又延迟了一些。

他拿起她的包袱,搭在肩上,从一边跳下车,撑开一把巨大的黑伞,随后绕到另一边,绅士地做出邀请的姿势,邀请她下车。

汽车太高,她借着他右手的力,一跃跳下车,与他有了轻微的碰撞,她如同小鹿一般弹开自己,很快站定,调整姿态,生怕他看出任何的不对劲。

弄堂里湿漉漉的,雨水顺着屋檐滴下来,淅淅沥沥,落在地上成了污水,这里的排水系统不通畅,污水只能四处流淌着,一路裹挟着发黄的菜叶子、乌黑的油渍,整个弄堂里便满是氤氲着这种下九流市井的腐烂气味。

他们走在路上,燕子看到陆舟宇灰色的裤脚很快落满了大小不一的水渍斑点,她脚底踩的青石板也很结实。燕子告诉自己,这是上海。

两人走在路上,她想起他说自己也住得不远,便问他,“先生家住哪里?”

她开始叫他“先生”,而不是“陆先生”,不知道他是否会注意到这微妙的小变化,以及觉察到她同样有了微妙变化的心情?就如同他听到她低声背诵的诗歌一般?

陆舟宇答道,“我家住在万宜坊。”

燕子“哦”了一声,当时她并不知道那是哪里,没过几天,她一路通过问人,偷偷去过那个地方,然后在路口看到了“万宜坊”几个字组成的路牌,那里的建筑都是黑墙红瓦,独门独栋的别墅区依次而立,她站在其中一栋的门口,两侧是宽敞的大道,轻风吹过,法国梧桐飘下枯黄的落叶,纷纷扬扬,安静整洁,偶尔有一两辆黑色的汽车驶过,也很快扬长而去。万宜坊,陆舟宇住的地方,就连优雅,也优雅得那么低调,和他有着那样相称的气质。那也是上海。上海是个巨大的万花筒,什么都有。

两人沉默地并肩而行,她正在心里准备搜寻一点什么来打破这寂静而尴尬的氛围,突然身体失去了重心。

“姑娘,小心!”

陆舟宇突然在她的耳边一说,然后还没等燕子反应过来,就顺势将她搂进了自己的怀里。

燕子惊魂未定。

原来有人骑着自行车从他们身边一掠而过,溅起了一滩污水,陆舟宇侧身过来,那一滩污水便全泼在了他的后背。

燕子小声惊呼,“你的衣服。”

“不打紧。”他说。

这是他今天第二次说“不打紧”,第一次是在她给他缝衣服的时候。他的话我都记得。燕子想。

燕子被揽进了陆舟宇的怀里,她的鼻子里涌入一股沁心的香味。她想问那是什么味道,但她不敢,她自尊心强,不愿露出自己属于乡下丫头的“怯”。不久以后,这个秘密她自己揭开了,她去香水店的时候,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一种男士的香水叫做“古龙”,古代的古,真龙的龙,起源地在德国科隆,听到这些介绍时,她在嘴中喃喃着重复“古龙”两个字,觉得神奇,遥远的西方竟然也会有这样古色古香、富有中国味的名字。

可再等调香师介绍到古龙水的由来不过是一个理发师调制出来的洗发水之后,燕子心中的那些好感又霎时间荡然无存了。

她充其量不过是爱屋及乌了。

“你没被撞就好,”他微笑,然后放开了她,他的眼神在为刚才两人的亲密行为致歉。其实他大可不必,相遇第一眼她就知道他是君子。

陆舟宇给燕子撑着伞,循着门牌,她一家挨着一家地找着姑妈的房子,来回找了两遍,才找到了那个不起眼的门洞。

木质的门,坑坑洼洼,下半部分被虫子蛀得早已面目全非,大红的油漆也早已脱落了泰半,看起来和燕子在梅花甸住的茅草屋相去不远。与燕子心里的预期差了一截,姑妈每次回梅花甸都是耀武扬威的,她一直以为姑妈过得有多好。

木门半掩着,上面扣着一把锈迹斑驳的锁,锁的年纪怕是比她都要老。

燕子走近门,右手轻轻一推,探进去半个脑袋。

大堂黑洞洞的,借着外面的日光,燕子看到里面只有一张竹榻,一张方桌,整个屋子散发着潮湿的霉气。

刚进门,燕子就听到了有女人在唱歌,声音从二楼软软地传来,断断续续,软软糯糯,并不真切,但燕子确定有人,有年轻女人。

只是,比唱歌的女声更真切的声音,是女人们打麻将的声音,高昂而尖利的中年女人,从那扇半透着光的门里传出来,叫牌声同聊天声混在一起,光从门外听着就头痛。

燕子凭着精准的记忆和敏锐的听觉辨别出了其中有姑妈。

陆舟宇皱起眉,向她确认,“姑娘,你确定是这里?”

燕子觉得窘迫,但她确信无疑,她突然巴不得陆舟宇离开。人分三六九等,穿着中山装的他明显不属于这里,太格格不入。

头顶射来一道光,燕子抬起头,发觉太阳出来了,但雨依然在下,是场难得的太阳雨。一如她今日的拧巴心情,情窦初开,却犹犹豫豫,不敢靠近。

临近离别,她的情也更怯了,就连说话也开始违心,“是这里的,先生,我到了,天色不早了,您的家人想必都在等您回去吃晚饭吶。”

陆舟宇颔首,“姑娘舟车劳顿,也累了,好好休息,再会。”

他说“再会”,可是他们真的能再会吗?

就算再会,他还能认出来她么?他至始至终,都没有过问她的名字,从未。

她太卑微,卑微到觉得这句“再会”不过是一句无意的客套,显露的不过是他的涵养。

说罢,陆舟宇便转身离开,再也没回头,燕子却扶着弄堂的墙角,探出小头,细雨蒙蒙之中,盯着陆舟宇的撑着黑伞的背影,她突然想起遥远的另一桩事,然后没来由地叫住他,声音大而清脆,“先生,你是读书人,可你是为什么读书的呢,可以告诉我吗?”

陆舟宇立定片刻,回了头,日光与雨水的笼罩之下,他口中所吐的字句清晰——

“自然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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