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山居士看到乐季丰的神色，知其乃重情重义之人，遂安慰道：“乐相不必自苦，二小姐的毒老夫有方可解。”

乐季丰闻言当即起身双手抱拳一躬及地：“小女若得居士相救，季丰愿倾尽所有以报。”

齐山居士微微一笑：“乐相言重了。我夫妇二人早年得平安大长公主殿下和镇南侯爷重恩，如今为其外孙解毒治病也算是略报一二。只是……”

齐山居士似有为难，乐季丰忙表示：“齐山居士若有所需，但讲无妨。”

齐山居士正视着乐季丰，直言不讳道：“若要为二小姐治病，须将其接至齐山。”

“为何？”镇南侯世子纳闷道，“京城与齐山相距不过六十里，气候相差无几，对外甥女的调养应该无异啊。”

“不是气候，”齐山居士慢条斯理地答，“而是齐山山脉中有一众温泉。若要为二小姐解毒，须让二小姐每日浸泡药泉，再辅以药石，方可见效。”

乐季丰一生从没有如此刻般懵懂无知：“那，要多久？”

齐山居士望着乐季丰和镇安侯世子，又低头看了看乐可心，面露悲悯之色：“此毒曾与母体精血相融，二小姐自骨肉成型之前就已与之相伴，五脏六腑皆有侵蚀。若要彻底将毒素根除，不亚于洗筋伐髓之功。因此，二小姐若要痊愈，少则三五年，多则十数载。”

……

在齐山的第一年，乐可心终日泡在齐山居士为其专门调制的一小眼药泉中。

诊疗流程是泡一刻钟药泉后，齐山居士为乐可心施针通脉，喝药后休息一个时辰，然后再入泉浸泡。每日要如此反复四次，入夜才得以回房休息。

因药泉中药性猛烈，水温颇高，常人无法忍耐，所以每日只有乐可心一人浸泡其中。小小的人仅着贴身里衣泡在药泉里，泉上漂着右相府送来的五颜六色的戏水玩具，乐可心却从来不嬉闹玩耍，只静静坐着，累了便换个姿势。实在无聊了，乐可心会央求大人给自己读书或者奏乐听。齐山居士夫人带着徐嬷嬷和奶娘时刻在药泉旁守护陪伴，右相府还遣来了两名艺师另四名丫鬟在齐山上供二小姐差遣使唤。

齐山居士夫妇没有子嗣，齐山居士夫人是平安大长公主的义妹，所以初见面时乐可心唤她姨外祖母。估计是从未有人如此称呼过自己，齐山居士夫人被乐可心叫得愣了一瞬，随即红了眼圈。从此之后就像在乐府时的父亲一样，时刻不离乐可心左右。

而乐季丰在这一年好似思女成狂，每逢休沐都要骑马赶到齐山，再登山看望乐可心。

齐山居士为防止外人骚扰，在入山的各个路口都设有多处阵法。为了方便乐季丰上山，每逢乐季丰休沐，便会派一名仆从专门等在京城方向的山脚下。

乐季丰每次往来路程近五个时辰，在山上逗留陪伴幺女不足一个时辰便要匆匆下山回京，第二天再上朝理政。百忙之中奔波劳碌辛苦异常，偏他还乐此不疲。

时至腊月二十，齐山居士终于放乐可心归家，嘱咐其过了年再上山继续医治。

马车晃晃悠悠直至申时初才到右相府，乐可心全身都快要被摇散架了。府内乐暖心给乐可心辟了单独的院子唤心尖堂，徐嬷嬷想着回府后要好好帮二小姐打扫一下屋子，再安置二小姐休息。

没想到乐暖心都早已安排妥当，大到布置摆设小到床铺衣饰都已准备齐全，还有丫鬟婆子粗使仆役都在院内等着向徐嬷嬷报到，而乐可心进门就可以沐浴安歇。

在晚膳前，乐暖心甚至派了暖轿来接乐可心去正厅。

徐嬷嬷看着乐暖心从小长大，这一年里只在五月女儿节当天在齐山上见过大小姐一次。想不到乐暖心如今心思周到，将府内上下操持得井井有条。

徐嬷嬷双手合十在胸前，口里碎碎念着夫人在天之灵终可瞑目，眼泪噼里啪啦不要钱似的往下掉。

乐可心来到正厅，看到爹爹已在主位坐下。十四岁的长姐面容标致身姿妖娆，在桌前婷婷而立。

见乐可心进门，乐暖心提步款款向她迎来，在乐可心还未来得及行礼时就先将其抱起。

乐可心顺势搂住姐姐的脖子，腻在美人胸前撒娇：“姐姐，可儿好想你。”

乐暖心闻言轻笑，将妹妹托高反复端详，道：“可儿脸色红润许多。”

又伸出一只手在乐可心的脸上和胳膊上轻轻捏了捏：“嗯，长了些肉了，身子可大好了？”

被姐姐捏得有点痒，乐可心咯咯笑着扭了扭小身子：“好了好了。姐姐，我给你带了礼物……”

乐暖心在妹妹的苹果脸蛋上轻轻一啄：“先用膳，然后再给姐姐看你带回来的宝贝。可好？”

乐可心猛点头，乖巧得让乐暖心的心都化了。

被姐姐放在椅子上，乐可心却又轻巧地跳了下来，然后爬上了父亲的膝头。

乐季丰嘴角翘得有些歪，伸手护着幺女，纵容其放肆。

“爹爹，可儿好想您……”

“好，今日我们父女三人难得团聚，爹爹喂可儿用膳可好？”

“好。”

……

腊月廿二是乐可心两周岁的生日，乐暖心照顾她的孩子心性，在府里张灯结彩。

明明是腊月，乐暖心还在后花园的树枝上挂满了小巧的七彩灯笼，又将妹妹的院子里堆满了赏玩的器物，让乐可心这个整整过了一年无聊生活的土包子开心得手舞足蹈。

这一天，不仅父亲、姐姐送了衣料珠宝玩具饰物，外公外婆舅舅舅母表哥表姐，甚至太子姐夫和尚师兄都送了价值不菲的贺礼。

晚上乐可心让丫鬟把所有的礼物都搬到屋里，然后自己坐在堆得几乎无处落脚的床榻上，笑得见牙不见眼，端的是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市井小民形象。

隔天乐可心跟着姐姐到侯府看望外公外婆，不出意料地被留宿。因为乐暖心还要回右相府操办年礼交际应酬，遂留了乐可心独自陪平安大长公主殿下聊天逗趣儿。

一天下来平安大长公主殿下就不舍得放人了，就连外公舅舅舅母和表哥表姐们都喜欢围着乐可心转。

尴尬的是，大表哥、二表哥和三表哥家的四个儿子跟乐可心同龄，也想跟乐可心这个表姑母一起玩。虽然这三个表侄子的年纪都要比乐可心大一些，但乐可心也真心不愿意陪孩子。无奈又不知道找什么好借口推辞，乐可心只得扮演无知稚童，在一群豆丁大点儿的孩子们中间，由丫鬟小厮们陪着玩不知所谓的游戏。

正在孕期的四表嫂远远见了，一脸期待的跟身边的嬷嬷说：“真希望我这一胎能生个可儿一样漂亮可人儿的女儿。”嬷嬷笑着附和：“四夫人这头一胎，不论哥儿姐儿都是好的。咱们侯府人丁兴旺，但上下两代只有冠南县主一个女儿，少夫人好命，生什么大长公主和侯爷都会高兴。”

四表嫂拿起帕子掩嘴偷笑：“昨个儿婆婆还跟我说，咱们侯府恐怕是京城里唯一不盼媳妇生儿子的府邸了。相反的，她们三妯娌都在攀比谁家先得个孙女儿呢。”

嬷嬷继续附和：“可不是嘛，四夫人您看那二表小姐，在咱们侯府是真真儿的娇客，阖府上下都捧着宠着，更不要说大表小姐登门的排场了。您这胎要是真生个女儿，咱们侯府还不得再开流水席，庆贺个三天三夜呀。”

四表嫂笑得开怀：“咱们家表小姐可不一样，暖心将来是要进宫做太子妃的，到哪里都是最尊贵的娇客。”想到下一句，四表嫂情绪降了下来，“可儿是姑母的心头血，是公公婆婆和大房三房共同的掌珠，是大长公主殿下的逆鳞啊。”

……

乐可心在侯府一连住了六天，直至除夕前才被乐暖心再次登门接回了右相府。

除夕陪父亲和姐姐团年守岁，初一又随姐姐去宫里谢恩拜赏，初二跟着父亲和姐姐登侯府拜年，之后几天迎来送往接待京城达官显贵的拜年应酬，时间转瞬即逝。

正月十五的晚上，与父亲和姐姐赏月，没一会儿乐可心就困了。乐季丰抱起了幺女送她往心尖堂安寝，乐暖心亲自执了灯笼为父亲引路，众仆人在三位主子身后默默跟随。

乐可心在乐季丰的怀里打了个小呵欠，将小脸儿在父亲肩上蹭了蹭，嘟囔道：“这过年府内里里外外大大小小的事务都是姐姐在打理，好辛苦哦。”

乐暖心闻言轻笑，低声逗哄妹妹道：“是很辛苦，可儿快快长大，好帮姐姐的忙啊。”

乐可心撅起小嘴儿：“可儿拼命长也赶不上帮忙啊，九月姐姐及笄，难道要自己操办及笄礼吗？”

乐暖心不再接话，而是轻轻将灯笼向父亲膝边靠近了些。

乐季丰望着长女，又看了看怀里的幺女，若有所思。

……

第二日乐可心带着乐府和侯府备的两大车年礼回到了齐山，继续治病的疗程。

这一年，齐山居士又给乐可心调制了一眼药泉，据说有强身健体的功效。

于是乐可心每日泡三次解毒药泉，行针喝药后，再泡这强身药泉，然后由齐山居士夫人亲自为乐可心推拿按摩，睡前再饮用补药。

新药泉的位置十分隐秘，竟是在一个宽大的山洞之中。因为洞里有温泉，所以这里冬暖夏凉，气候宜人。

为了方便乐可心治病调理，齐山居士还特意令一众仆从将山洞大肆收拾布置了一番，硬是将一座山洞改造成了一室一厅带温泉浴室及配套耳房的小巧闺房。

乐可心一时兴起，索性将山洞命名为“泉洞”，将这药泉称为“洞泉”。齐山居士也起了兴致，亲自挥毫制了两块牌匾分别悬挂在洞门和浴室门上。

右相府又派过来二等丫鬟四名三等丫鬟八名，专门照顾乐可心的饮食起居。

乐季丰仍是每逢休沐便上山看望乐可心，与以往不同的是，这几次上山乐季丰都要单独与齐山居士聊上一盏茶的功夫。

临近池清浅的忌日，乐季丰没有再上山，而是命管家乐文亲自带了车驾来接乐可心回府。

乐氏主母忌日当天，祭拜过池氏后，侯府众人先行回府，乐季丰让暖心带可心回房去。乐可心在跨出祠堂门槛前下意识地回头，看到父亲轻轻掀起长袍下摆，跪在了妻子灵位之前。

第二日，乐季丰出门登侯府拜访，回来后将暖心和可心叫至正房。话题不出两姐妹所料，父亲决定续弦，五月上旬完婚。

乐季丰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睛始终不安地盯着乐暖心，堂堂右相望着自己的掌珠竟生出手足无措的忐忑神色。乐可心看着心疼，遂悄悄拉了拉姐姐的衣袖。

乐暖心慢慢行至父亲身前直直下跪，吓得乐季丰手忙脚乱地上前搀扶长女，急惶惶不由得声音沙哑：“暖儿，不，不娶了，爹爹不娶了。”

乐暖心不肯起身，抬头望着父亲，眼泪顺颊而下：“爹爹，女儿不孝。”

乐暖心对着父亲，满目的孺慕崇拜之情：“母亲患病经年体弱，父亲官拜右相为朝堂清明百姓安居尽职尽责，回府照顾母亲教导女儿劳心劳力，小妹出生后抚育幼女亲力亲为。父亲对母亲情义至深，女儿看在眼里，铭感五内。父亲位极人臣却鳏居两载，如今续弦再娶又婚期紧急，女儿何尝不知是为了女儿九月及笄之礼和今后的体面……”

乐季丰听了长女的话欣慰至极，叹道：“暖心，暖心啊……”

父亲和姐姐都在流泪，如此煽情的场面做幺女的怎么可能不被感染。鼻尖一酸，乐可心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见父亲和姐姐抱头痛哭，乐可心踱着小短腿儿行至两人身边。掏出手帕，一边给姐姐擦眼泪，一边摇着父亲的手臂轻唤“爹爹”给予安慰。

乐季丰弯腰抱起幺女，腾出一只手扶起长女。这时红着眼睛的敬嬷嬷带着一众丫鬟端了水盆毛巾进屋伺候三位主子净面擦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