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大雪，远山一片肃杀，唯有王城之内热闹依旧。

腊月初三，梅花开得厉害，正是个好日子。

纳采的聘礼均用金丝红布包裹，宫人们冒着雪，长长的一队人马由宫城赶往丞相府。

“大虞开元三年，帝衮冕御舆，莞筵纷纯，纳夏氏女为后，问名卜筮，龟筮云吉，是以三书六礼，雁璧乘马，一如旧书。”

相府高阁中，我一手挨着暖炉，一手提笔在绢帛上落下几行文字。

随着阵阵风啸声拍打窗棂，阁楼外的雪也落得厉害，石砚中染墨的水也淡淡得扑上了一层薄冰，我轻歇笔墨，握笔的手却被冻得通红。

“姑娘，姑娘？”

阁楼外侍女的声音传来，我俯身吹干绢帛上的墨迹，将其轻折后藏于被褥之下，不多时，侍女们便轻推门户迎入阁中。

“姑娘，宫中前几日裁作的新衣今日送来了，大人们交代，还需得姑娘再试试，查验是否合身。”

侍女们说完齐齐跪在我面前，我只好起身解开自己身上的狐裘，侍女们接过斗篷后便将一个木盒呈到了我面前。

那木匣精致无比，一只云中展翅的凤凰被雕刻于木匣顶部，其间不乏镶嵌珠玉宝石，四壁为祥云浮纹，端角各自镶嵌如意刻纹铜扣，用料又是上好的紫檀，华美异常。

我端坐镜前，泛黄的铜镜依稀映出五官的轮廓，内里一身赤色衣裙正盖住双足，中间灰鹤色的单衣宛若覆上了一层寒霜，外围一件绣满金线凤凰的墨色长袍，最后是一身猩红大氅，我望着镜中的自己，青丝如瀑，缓缓泄于肩侧，不悲不喜。

“夏琰，我是该为你哭，还是该为你笑？”

夏氏女琰，大虞。 王朝国相夏阙幺女，厌帝无业之妻，娶之两年，无子，年十九，薨。

我伸出手指轻扶上自己的耳垂，一对红珊瑚耳坠更衬得自己肌肤如雪。

是的，这镜中之人，这雪白玉体的主人并不是我，而是这位历史上有名的短命皇后，夏颜。

传言她被入宫之后便被冷落，最终在厌帝的猜忌中家破人亡，自缢而死。

我是姜禾，一个天生能够穿梭时空的异能者，如今我只不过是为了完成自己的任务，为三千年后的古史档案库搜查这个一世而亡的大虞厌帝商无业的资料而已。

而这样的任务，我做了不少于十次。

由于资料欠缺，原先的我对于这个王朝的存在时间及其所处的时空位置并不了解，但在多次尝试无果之后，我还是误打误撞走进了这个三千年前的时空。

“姑娘这一穿，看着倒也合适，回了宫里的大人们，就说不必改了。”

侍女们谈论一番后帮我褪去了新衣，重新为我披上狐裘，她们口中满是祝贺的话语，而只有我自己清楚自己此番入宫意味着什么。

我清楚自己在这具身体上的时间只剩两年，两年后，这具美丽身体的主人便会香消玉殒，化作尘土。

为了能够探查出最原本的历史真相，我能做的便是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观察这里的一切，然后把所有的东西记录下来，不掺杂任何一丝自己的意志和情感。

但是，这次的任务却出了一个差错。

原本应该穿到夏颜陪嫁侍女身上的我无意间穿入了夏颜体内，这是我工作以来发生的第一次失误，但糟糕的是，在此前的多次尝试之后，我似乎耗光了自己的能力，此时此刻的我无法再次穿行时空，与常人无异。

异能研究所那边不知为何也在几日前与我断了联系，我似乎被人遗忘在了这个远古的时空，无法与这个时代融合，也无法回到自己的世界。

夏琰为后，这是不可变改的史实，因而我即使再不满意把自己嫁给一个暴君，也不得不这么做，即使这个人将来会把我逼死，我还是得在洞房花烛夜同他喝下合卺酒，同他拜天地祖宗，共入庙堂。

三日后便是封后大典，届时会有八抬大轿将我抬进宫门，倒也算风风光光，摆足了母仪天下的架子。

不管过程如何，厌帝商无业才是我此行最重要的目的，接近这个暴君，了解他的一生，将他的档案归录古史馆，这就是我的工作。

虽然此前有过不少类似的工作经验，但此行变数实在难以掌控，俗话说伴君如伴虎，更何况即将去伴的还是一只疯老虎，说我不紧张是假的。

不过我一个孤家寡人，又是天生的异能者，穿行时空这么多年，这条命倒也不值钱，只是古史研究所欠我的十年契约金怕是早晚等不到了。

三日后，暮色中，宫人们提着宫灯，举着帷幡，浩浩汤汤地候在了丞相府外。

我被宫娥侍女们簇拥着，踏着满地香粉金箔坐入马车中。

临行前，相府上下都跪在阶前送我，包括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夏阙。

“儿就此辞行，还望父亲尽心辅佐陛下，操心国事之余好自珍重，莫要……为儿忧心。”

这或许是这对父女相见的最后一面，看着外表庄重古板实则眼眶微红的夏阙，我的心里竟如同被扎了一根细刺一般。

或许，夏琰的魂识还停留在体内，我能操控她的身体，而她的感受也同样能传到我心里。

大虞本是一个西南小国，百年间与各国并立，但虞人的野心却不小，历代先王积攒国力，直至厌帝商无业掌权，一举歼灭各国，建立虞王朝。

但据野史记载，这个王朝的寿命似乎短得可怜，不足十年便分崩离析，而身为王朝的缔造者兼葬送者，后人给了商无业一个厌字，潦草地概括了他不为人知的一生。

“入宫门~”

内侍们拉长了嗓子迎我入了宫门，随着喊话声歇落，只听得阵阵吹号声传来，可惜我的视线被局限于封得严严实实的马车内，无法看到外面的光景，如今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马车经过一路的颠簸之后渐渐停下，只听得内侍又喊：“入中门，奴恭请皇后移驾香辇。”

于是我又被搀扶着下了马车，雪飘落在我头顶，鬓间的金步摇被马车上的竹帘碰过后摇晃起来，叮叮当当的撞击声在狭长的宫道中显得十分突兀。

我终于被朱红色的高大宫墙包围了。

步辇被涂满了香料，就连扶手上也镶满了圆润的玉石。

不愧是帝后结亲，这样的排场恐怕放在历史上也是空前绝后的，想不到商无业虽残暴，但对于迎娶这位皇后，倒也算费了些心思，同时也不难看出，此时的大虞国力强劲，非同一般。

可惜，可惜他最后还是辜负了她。

“歇，入大殿，还请皇后移步殿下。”

行了许久，又一声内侍呼声传来，抬辇的随从们轻歇下步辇，我仍被扶着下了地。

眼前的长阶挡住了上方宫殿的墙体，只遥遥看得到殿上的金顶和飞檐上坐落的几只神兽石雕。

见我有些发愣，身侧的侍女俯首道：“陛下及诸位宗亲大人们已在大殿等候，还请皇后移步殿中。”

我端着架子朝她轻轻点头，左右侍女上前扶住我的手，将我送上长阶。

一步，两步……九四，九十五。

共有九十五级台阶，那人头戴冠冕，身着一身暗纹玄袍，也披一件血红的大氅，只见他端立于雪中，轮廓渐渐在我视野中清晰。

是他！厌帝商无业！

“皇后夏氏琰拜见陛下，恭祝陛下千秋。”

“帝无业喜迎皇后，回祝皇后安康。”

我忍不住抬眸看他，只见他剑眉微蹙，一双凤目含情，此时正直直注视着我。

可是，他是这般相貌，又是如此温和的语气，哪里是野史中的那个虎口豹眼，黑体长髯的暴君！

果然研究所在收录资料时同我签订劳务契约是十分明智的，不然这不是纯纯贻误后人嘛。

此时的商无业年不过二十，却早已是一朝之主，可真真担得上是少年天子。

看着眼前的少年，当下遭受的冲击实在太大，我头昏脑涨，竟一时失了方寸，见他伸手过来便胡乱地抓住了他的手背。

我能感知到他似乎愣了片刻，但却半个字也未曾多言，只顺着礼法将我引入殿中。

接下来便是在商氏宗亲面前走一回过场，随后敬告天地祖宗，一同上了香，收了凤印，听了礼训，一番操作下来，归寝时倒也星光乍现了。

我与他并坐床前，教仪女官在殿外叽里咕噜说了一堆东西，我半句未曾听入耳中，只是心中无端乱得紧。

虽说我曾穿越过不同的朝代，扮演过许多不同的角色，有时是街头的乞丐，有时是游方的道人，也有可能是炊饼摊的老板娘……但与人成亲，这还真是没有经验。

要是寻常时候也便罢了，偏偏在这个关头我还失去了自己的能力，在这深宫院落中，我根本无法脱身。

“皇后？”

待我回过神来时，身前的侍女已经合卺酒递到了我身前。自从穿到了这具躯体上，我的思维似乎变得迟钝了许多，很多时候。

我尴尬地接过铜爵，只是商无业似乎并不在意，他很奇怪，明明只是一个少年，我在他脸上却看不出悲喜。

酒是被温好的，很是醇香，我不敢豪饮，只小口抿着，过了许久才喝完。

“恭祝陛下皇后千秋万世，福泽绵长。”

宫人们收回铜爵，纷纷跪地祝福，待最后一人走出寝殿，屋内只剩帝后，我瞥了一眼商无业，只见他轻揉眼眶，隐约透出几分疲惫之色。

殿内的烛火很是耀眼，扑闪的烛光映照着他的侧脸，一股历史的厚重感突然袭来，紧紧压在我的心头。

算是故作镇静，我紧掐着自己藏于衣袖中的手，就连牙关也丝毫不敢松开，说实话我此前未经人事，此时心内早已慌的一批。

只见商无业突然起身，缓缓靠近我。

这位野史传闻中的暴君在此时有了十足的压迫感，我能感受到随着他的靠近，我的身体在控制不住的打着寒颤。

我把心一横，反正这具身体也不是我的，心一横眼一闭就完了！

来吧，商无业！

我尽量不怕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