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旧的客厅里，老沪城的风格浓郁，古董的留声机，黑白的电视机，贴花的玻璃，油黄锃亮的木质地板，以及空气中微微带着些许霉潮的气味，都无时无刻的提醒着庄曳，这里是沪城。

冬瓜排骨汤要炖到冬瓜如沙，入口即化，肋肉脱骨，一唆就能抽出的地步，大概是需要三个小时的时间，七元县到沪城，每天只有一趟动车。

庄曳吃着温度刚刚好的冬瓜排骨，心中却是五味杂陈。

“爸，我妈怎么没来？”庄曳有些疑惑，老妈是最疼他的，这趟排骨汤，老妈来送才是最合乎情理的。

记忆中，父亲总是喜欢板着脸训人，即使是自己长大了，他也很少在生活上说些什么关心的话，最多，就是在天冷的时候板着脸，让多穿件衣服。

“哦，家里的生意还要照顾，她走不开”庄启国想了想，有些不自然的说道。

庄曳“哦”了一声，算是回应，随后又自顾的吃了起来。

庄启国就在旁边看着，表情有些欲言又止的样子，庄曳知道，父亲有话要说，可是却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爸，说说村长的事吧”

庄启国的表情愣了愣，似乎没想到儿子会主动提起这件事情，他看着依旧埋头苦吃的儿子，眼神中闪过一丝无奈，终究是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情怨我”

庄曳有些疑惑，抬头看着父亲

“嗯？着了老村长的套？”

庄启国却是摇摇头，随后缓缓道：“这不是老村长的套，而是我们家欠西岗村的”

“阿曳，你还记得小时候的饮料厂吗”庄启国看着儿子，认真的问道。

庄曳想了想，点点头，小时候喝饮料，那都是不用给钱的，只管拎着包到厂里去拿，那时候生产的饮料，是一种以酸角为原料加工而成的，酸酸甜甜好喝极了，不像现在的饮料，都是科技与狠活。

“那时候你爷爷他们看出了砖厂水泥厂等资源型工厂的颓势，就决定创办食品厂，并最终选定了酸角饮料这个品类，说实在的，这个决定在当时是正确的，可惜，我们没有挺过去”

父亲说到这，情绪低落。

“这是时代的抉择，没挺过去，也只能说是时代的抉择”庄曳见父亲情绪低落，小声的安慰了一句，那个时代，风云变幻，许许多多的乡镇集体经济兴起又没落，兴衰成败，都不过是命运的安排。

现如今，有谁能记得当年的标王秦池，游戏巨头小霸王，更别提爱多vcd，春兰空调，兰花冰箱，长城电扇，当年耳熟能详的大品牌，如今也不过被人遗忘在历史的角落。

然而庄启国的脸上却是闪过一丝痛苦的表情：“儿子，其实有件事情大家都不知道，当年的饮料厂倒闭，和我有很大的关系”

“不是吧”

庄曳的眼睛一下子放大，在它看来，饮料厂的倒闭不过是时代前进的自然淘汰，怎么可能和自己的父亲有关系？

庄启国却是点点头，低声说道：“当年你爷爷他们决定开办饮料厂，并生产口感独特的酸角汁，酸酸甜甜的酸角汁很快就在全县打开了市场，并向周边州县蔓延，形式一片大好，第二年我们就拿下了全州九县一市的地盘，可随着市场的扩大，我们的生产设备和原材料就供应不上了，于是我们一边去平城购买设备，一边到傣乡去采购原料”

“这其中有一项出了问题？”庄曳有些好奇的问道。

庄启国看了眼儿子，摇摇头：“没有，两项都没有出问题，但却和这两项有关，当时购买机器已经花了我们很大一笔资金，而为了保证机器全力生产，我们又囤积了大量的原材料，资金不足，我们贷了款，原本这点贷款并不困难，可惜，天要亡我西岗村”

庄启国的脸上是无尽的不甘和落寂，谁能想到，五十年未下过雪的七元县下了大雪，原本应该是饮料旺季的冬腊月，硬是被大雪封路变成了绝户月，整整一个月，他们的酸角汁没有卖出去产量的百分之一。

货物堆积，资金断裂，银行也在这时候抽贷，工厂每天都在亏损，顶不住的西岗村饮料厂选择了破产清算，所幸他们的设备还值些钱，不至于背上债务，可是老一辈人积攒的那点村集体资产，就这样化为乌有。

事后，饮料厂的几位老人一蹶不振，老厂长更是在几个月后就与世长辞，那一代拼搏的西岗村人，就这样垮了。

这些，庄曳曾听长辈们讲过。

“爸，七元县下雪，这是天意，您何必如此自责？”

然而庄启国却是疯狂的摇头：“阿曳，你不懂，你不懂，如果不是我贪心直接屯购了五倍的原材料，厂里根本不会去贷款的，是我害了饮料厂，是我害了老厂长，是我害了西岗村，阿曳，这么些年，我每每都会做梦，梦见那机器轰鸣的饮料厂，梦见银行的主任带人查封我们的厂房设备，梦见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老村长，阿曳，你知道吗，爸爸多希望时间能倒流，希望有人能阻止爸爸去收购那五十吨的原料，阿曳，爸爸是西岗村的罪人”

庄曳从没想到，自己的父亲，那个总是板着脸的父亲，有一个夜晚，会在自己面前哭成一个泪人。

“爸，咋们回去吧，去干出个新天地，去干出个新的西岗村”庄曳轻轻拍打着父亲的背膀，低声喃语道。

他忽然想起了唐代诗人李贺的诗：

男儿何不带吴钩

收取关山五十州

请君暂上凌烟阁

做个书生万户侯

这一刻，他的心中是整个苍穹。

那一个小小的村落

那一湾浅浅的溪水

那一方厚厚的土地

那一曲蝉鸣的晚歌

那一簇矮矮的人啊

那一张柔柔的笑脸

那一段缓缓的时光啊

那一群奋发向上的少年。

那一夜，小区的深处隐隐有诗歌吟唱。

“似乎有个神经病，大半夜的又哭又唱，对了，好像唱的是那一夜，但又有些不太像，鬼哭狼嚎的，吓si人了”

锦心花园的原住民张大妈对前来调差的警察同志如是说。

……